一枕清眠

心清如水,物来毕照

【靖苏】掌中珠

林殊的眼睛是圆圆的小豹子眼,末梢微微地上挑,眼珠乌黑明亮,像是藏着秋水刀锋,眉峰一横便是锐利飞扬的少年意气。

黎崇说,少年锋芒,过露不好,譬如刀锋,尖锐亦折。

但是萧景琰不觉得,他喜欢林殊的这双眼,就像这金陵城的晨间朝阳,明亮不可方物,就算是锋芒,也是阳光下明晃晃耀着人眼睛的,不怕旁人摧折的。

况且太傅说这话时,不也微微笑着吗。

 

黎崇偏疼林殊,谁都看得出来。林殊聪明,旁人要背十遍的书,林殊一遍就会,旁人要读半天的经句,林殊一看就懂,写起策论做起文章来他最快,黎崇看别人的文章时皱着的眉头,展开他的就舒展了。但黎崇却不夸林殊,他最常夸的是萧景琰。

萧景琰认真,黎崇说的话,他能一个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回去就老老实实地践行。黎崇今日说了要节用爱民,他回去就能在皇上考校功课时认认真真地说,父皇,您前日的宴饮太奢侈了,太傅说,要节用爱民,儿臣以为……然后第二天拉着林殊,让林殊帮他一起抄皇上给他留下的二十遍《孟子》,二十遍《大学》。

“水牛,你脑子里是不是有根通条啊?”林殊哭笑不得地问他,萧景琰摇头,浓眉一拢,倔脾气的模样:“我没错!”黎崇抚一抚胡子,再抚一抚手里的书卷,道:“殿下没错。殿下这份心性,难能可贵。”

林殊悄悄地撅了嘴,嘀咕太傅偏心,黎崇把戒尺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一敲,道:“景琰稳重,闻道必践。你自恃聪明心性未稳,还得打磨,不然难当大任。”

下了课林殊便叫嚷着勒住萧景琰脖子跳到他背上,说他今日又得了太傅夸奖还反害他挨说,要他把新得的那把弓借他玩一个月。

萧景琰抓住他把他从身上卸下去,回头看林殊的眼睛,突然很认真地问:“小殊,你觉得我错了吗?”

林殊敛了笑意,回望进他的眼睛,眉峰里一点锐气沉淀下来,他说:“景琰,你没错。民贵君轻,社稷次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他还想说什么,想了一想,又敛了回去,萧景琰看了他一会,便问:

“什么是譬如北辰来着?”

林殊踹他一脚,掉头就走,走了一截后又回头喊他:“别忘了给我带弓——!”

 

萧景琰后来便把那把弓送给了他,林殊一直带在身边四处征战,去梅岭时却不知为何忘了带上。后来,这把弓便又回到了萧景琰手里,壁上空悬,一十三年。

 

林殊总是让萧景琰送他各种东西,萧景琰也总是会满足他,可最终那些东西都零落失散在人祸风尘里,唯一留在手里的,只有这把弓,和他还未来得及送出手的那颗东海珍珠。

 

萧景琰有时觉得很庆幸,这颗珍珠在他手里留了那么多年,竟然终有一日,能够再送到那个人的手中。

 

梅长苏已不是圆圆的小豹子眼了,昔日少年秋水刀锋一样的眼,已化作了修长的丹凤之形,内里沉沉敛着心事,深不见底如同幽井。可是他看着萧景琰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温润隐隐生光,像是在看着什么自己已失去却又珍惜着的东西,温柔而克制,亲近又疏离。萧景琰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看不懂他的眼神,可他总是觉得,梅长苏的眼睛,像极了那颗珍珠。

 

待萧景琰看得懂梅长苏的眼神时,已是珍珠第二次回到他真正主人手中的时候。萧景琰轻轻地吻上那双眼,将怀中人的手与珍珠,一道紧紧握在手中。

梅长苏心里有多少煎熬蚌病成珠,才能由当年明亮如朝日的少年,变成如今锋芒尽去,心事深藏的他?如同心怀砂砾的蚌,有多少痛苦深深藏进身体,最后才能捧出一颗光华深蕴的明珠?

萧景琰想得越多,就越心疼。

他想起黎崇对林殊的评语,说他心性未稳需要打磨,而如今的梅长苏,已可以经天纬地坐镇朝堂,已被打磨得再也看不出昔日的样子,他却宁愿一千次回到过去,只愿梅长苏还是昔日的那个林殊。

 

梅长苏后来让宫羽给打了个络子,时不时将这珍珠挂在腰间。萧景琰喜欢极了,梅长苏一带上这珍珠,他就喜欢从后面抱着他,将人和珍珠一起拢在手里。梅长苏笑他孩子气,萧景琰却不愿让他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梅长苏也不问他,只是带着这珍珠的时候更多了些。萧景琰处理完政务闲了的时候,两人便聊些往事。

往事有很多,从牙牙学语到年少风华,从校场骑射到弯弓射雕,从霓凰到豫津景睿,他们有大把大把流金一样的少时岁月,却谁都默契地不提那之后的十多年。

那触之即痛,念之剜心的十多年。

萧景琰知道就像自己从不愿提起他是怎样在十三年的长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惊醒,望着壁上的长弓压下满心的痛怆与思念,梅长苏也不愿提起他是如何在这一十三年里,由昔日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所以就算他有无数次地想问,他的小殊是怎样忍过那脱皮换骨的漫长煎熬,是怎样成为江左盟盟主麒麟才子琅琊榜首,都没有开口。

 

直到有一天,他从梦中惊醒,习惯性地侧过头,却看到梅长苏在黑暗里睁着眼,默不作声地思索着什么的模样。

“怎么不睡?”他迷迷糊糊地去拉他的手,梅长苏却躲了一下,萧景琰再去拉,他挣脱开来,将手里的一个东西塞到枕下,才返回去拉住他的手。

“什么东西?”萧景琰清醒了几分,伸手去摸,却愣了一下。

梅长苏默不作声握在手里的,正是那颗珍珠。

他在黑暗中醒了多久?就这样一直默默握着手里的珍珠,在想些什么呢?

萧景琰揽住梅长苏,终于问出了口:“小殊,你在想什么?”

梅长苏转开脸,淡淡道:“没什么。”

萧景琰不依不饶:“你又骗我。”

梅长苏装睡,萧景琰气得挠他的痒,梅长苏哈哈大笑,按住他的手:“我说,我说。”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黑暗如温柔的流水,无声覆盖。

梅长苏的手在黑暗里很温暖,是活生生的温度,他说:“我梦到我们小时候去玩水,掉进河里……”

萧景琰愣了一愣。

林殊怕热,夏天总要去游水,有一年金陵的夏格外热,热到夏蝉都叫哑了嗓子,荷叶都晒蔫了卷。又是几日没落雨,林殊诳了黎崇,拖着萧景琰逃课去游水。萧景琰一路不情不愿,板着脸教训林殊:“不勤不诚,非真君子!”

“谁要做君子,君子热死了,小人还活着!”林殊懒懒地拖着腔答他,甩了衣服跳进河里,几个起伏就游远了,任萧景琰皱着眉气鼓鼓站在岸上。

林殊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转头看萧景琰竟然还在岸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扯着嗓子喊他:“水牛,你是不是傻啊!再晒要中暑了!快下来!”

萧景琰抹了把汗珠,转头到树底下坐着去了,林殊气笑:“明天我跟先生告罪好不好?先生罚什么我都帮你做!”

萧景琰的耳朵动了动,还是坐着不起来,林殊干脆游到岸边去拉他:“我说景琰,来都来了,水里可凉快啦……”拉了两下没拉动,从水里站起来扬了一大片水花,登时把萧景琰浇了个透湿:“看你下不下来!”

萧景琰站起来就跳进水里扑他,两个人你追我逃,浪花扑腾得到处都是,笑得喘不过气。林殊逃到河心,突然挣扎起来,萧景琰皱着眉头不理他,心知这家伙惯会装神弄鬼。谁知林殊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沉下去呛了好几口水,萧景琰吓了一跳,慌忙一个猛子游过去抱住他,急吼吼地把人往岸上带。林殊搂着他的脖子不作声,直到到了岸边,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萧景琰愣了半晌,把林殊往岸边一推,掉头就走,林殊追在他后面喊:“景琰!景琰!”萧景琰气得脸都红了,梗着脖子不肯回头,林殊拽住他嬉皮笑脸:“别生气啦景琰,逗你玩呢。”

这也是能开玩笑的?萧景琰回头,气了半晌,只憋出一句:“你不君子!”

林殊半截长发湿漉漉地浸在水里,小豹子眼亮亮地映着颊边的水珠,笑嘻嘻地抓住他:“早说了我不是君子,水里凉快不凉快?”

萧景琰气结,回头又要走,林殊连忙手脚并用地扒住他:“别走别走,这么热的天,哪来那么大火气……”他精健的腰身腿脚紧紧盘着萧景琰,在冰凉的水下也透出惊人的热意,萧景琰又红了脸,闷着头带着个人在水里走。林殊笑得不行,趴在他耳边吹气:“喂水牛,真生气啦?”

“谁……”萧景琰欲回嘴,猛一回头,嘴唇却猝不及防,撞上了一片柔软。

没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那天,那地,那荷花,那水,那蝉鸣,仿佛都一瞬间远去,化作令人心悸的柔软火热,与怦然心动。

萧景琰忘了他们那日后来怎么回去的,只知回去便被黎崇罚了个重的,他仗着是皇子逃过大劫,林殊却没这么便宜。黎崇一纸告状的书信递到林府,萧景琰直过了旬日才又见到林殊——扶着屁股来的,家法罚得太重。不君子的报应终究还是够狠。

 

他想到这里,无声微笑起来,梅长苏按住他的手:“哎哎哎,想哪儿去了?”

萧景琰在他耳边气声笑:“看看你家法的伤好了没有。”

梅长苏打开他的手,也忍不住笑,过了片刻,又无声叹了口气。

景琰,我现在也不勤不诚不君子,你嫌弃吗?

萧景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倾身吻住了他。那颗珍珠交握在两人手中,染上了两个人的温度。

“小殊,你看这东海明珠。无论或大或小,丑或者美,内里都有一颗砂砾不变。”

他没有再说,梅长苏却听懂了,轻笑了一声,深深埋进他怀里。

掌中明珠温润无双,珍而重之失而复得,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内中那颗深藏的砂砾,从来没有变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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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出很久以前的旧文,加了个结尾。

如今物是人非诸多变改,惟愿此心如旧,如珠中砂砾,永不负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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